荣禧堂内香炉吐着檀木香,王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任由绣凤跪在地上为她脱掉软缎短靴,那双保养得宜的玉足刚浸入紫铜盆中,香露混着檀香在室内氤氲开来。
“二丫头越发越发不知礼数。”王夫人将护甲掷进彩云捧着的托盘上,翡翠戒面在托盘里撞出冷冷声响,“大喜的日子来这么一遭,倒像我们贾家亏待了她似的。”
周瑞家的忙递上绞了桂花膏的热巾帕:“太太别恼,二姑娘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如今挨了打更成了闷葫芦。横竖孙家是老爷定的亲事,与太太什么相干?二姑娘但凡有宝二奶奶三分能耐,也不至于……”
说着朝绣鸾递眼色,小丫头立刻捧来珐琅暖手炉。
“理是这个理。”王夫人望着彩云手里菱花镜中自己保养得宜的面容,忽地看见眼角新添的细纹,不由拧了拧眉,又伸手沾了点脂膏用指尖轻轻地压下压。
玉钏儿正用银刮子给王夫人篦头,她轻声问:“太太,方才厨房说熬了血燕粥,要不要……”
“这会子谁吃得下。”王夫人闭目任彩云按摩太阳穴,绣凤在身后执美人拳轻轻捶着,窗外雨声渐密,衬得屋内暖香愈发甜腻。
外间忽然传来窸窣响动,袭人提着一支红灯笼进来,灯影在她藕荷色比甲上投下流云纹,上边儿还沾着喜堂带来的金粉。
王夫人直起身子,贵妃榻上富贵海棠朱色锦褥压出几道褶皱:“可是宝玉那边……”
“回太太,二爷正和宝二奶奶……”袭人福了福身,颊上飞红,手指无意识绞着汗巾子,“在数老太太赏的龙凤喜烛呢!”
提及“宝二奶奶”时,她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
王夫人唇角微扬:“男人家原该如此。什么诗词歌赋都是虚的,成了家自然知道轻重。”她意有所指地望向东厢房方向——那里曾住着个爱哭的病秧子,如今却……
袭人也有察觉,低头掩饰眼中的情绪,“太太明鉴。”她的声音轻柔如羽,“宝二爷今日揭盖头时,眼睛都看直了呢。”当然,她故意省略了宝玉失态的那一句“怎么是你”,只描摹宝钗盛妆的艳光。
王夫人满意地颔首,看着袭人乖顺低垂的睫毛在灯下投出的影,估摸着这丫头也不小了。
“方才宝二奶奶还说,明日要亲自给太太烹六安茶。”袭人敏锐地察觉,忙岔开话头,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荷包上鸳鸯纹样,恍惚见自己穿着水红色襦裙跟在宝二奶奶身后敬茶,耳根微微发烫。
忽听“咔嗒”一声,原是玉钏儿失手碰倒妆奁,惨白着脸下跪道歉:“太太饶命。”
她本不该犯如此低级错误,实在是因这一幕,恍惚又见跳井的姐姐金钏儿。
“笨手笨脚。”王夫人骂了一句,不过她今天心情不错,这种时刻也不忘展示自己的仁慈,“罚你半月月例可有意见?”
玉钏儿只有庆幸,低垂着头:“奴婢不敢。”
王夫人瞥见刚卸下的九鸾衔珠钗,又言:“明日新妇敬茶,我记得我还有支红翡滴珠凤纹金步摇,你和彩霞且去取了来备着。”
玉钏儿接过钥匙时,指尖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那钥匙沉甸甸的,红绳上似乎还残着王夫人的体温,她低头应了声“是”,转身时与彩霞交换了个眼神。
库房位于荣禧堂后院的西厢房,需穿过两道垂花门,雪粒子扑打在她们织锦斗篷上,彩霞提着羊角灯的手冻得发红,灯影在雪地上晃出深浅不一的圆斑。
“这雪下得邪性。”
玉钏儿呵着白气开锁,铜锁“咔哒”一声弹开,推开门的瞬间,金石的气息混着防潮的香料扑面而来,不由掩了下鼻。
库房里黑洞洞的,彩霞忙将灯举高,昏黄光线下,浮尘在空气中打着旋儿。
“红翡滴珠凤纹金步摇……”两人径直往右手边的多宝阁走去。
这里本该摆着王夫人最珍爱的几箱首饰,每个锦缎长匣都垫着丝绒,可现当打开箱盖,她们瞪大了眼睛——箱子里面竟空空如也,首饰连着匣子都消失不见。只剩几缕缠在铰链上的金线。
彩霞的羊角灯“咣当”撞在箱角。她扑向靠墙的百宝柜,原本摆着赤金头面的格层空空如也,连垫头的软绸都不见了,尤记最上层的金冠头面,还是是王夫人预备给元春省亲时戴过的那套。
再环顾一圈,那些房梁的紫檀木箱,里面的东西多半都消失无踪,打开的全都是空空如也,仿佛被无形之手掏空脏腑。
“你看!”玉钏儿踢歪酸枝木箱,连本该装着打赏用的金瓜子,匣子锁扣完好,里头却只剩一粒银瓜子都没有,乌木托盘上赏人用的花卉珠簪也无影无踪。
“老天爷……””彩霞腿一软跪在雪青地衣上,地衣边缘还留着箱脚拖拽的压痕,她突然抓住玉钏儿的手腕,“上个月廿三,周瑞家的说太太要取南珠给薛姨妈做寿礼……”
玉钏儿瞳孔骤缩。
那日她亲眼见周瑞家的捧出的锦盒不过拳头大,如何能用掉整箱珍珠?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她想起更可怕的事——库房钥匙只有除了太太贴身收着,但周瑞家的这段日子天天跟着太太……
”快走!”
两人跌跌撞撞奔出库房,珊瑚钗坠入雪中也无暇顾及,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穿过垂花门时玉钏儿被石阶绊倒,膝盖磕在冰碴上却不觉疼。
荣禧堂的朱漆门近在眼前,袭人已离开,王夫人正与周瑞家的说笑,见她们狼狈闯入当即蹙眉。
王夫人正跟周瑞家的说笑,见玉钏儿和彩霞跌跌撞撞闯进来,她不悦地皱起眉。
周瑞家的抢先呵斥:“作死的小蹄子,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灯笼再次掉在地上滚远了,嘴唇颤了半天,玉钏儿终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太,您私库被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