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国,天政十三年。
那一年,邹以汀八岁。
那天正直盛夏,瓢泼大雨自天穹冲刷下来,雨幕迷蒙。黑云压城,丞相贪污案闹得人心惶惶,全京城死寂沉沉,哪怕长寿的老人,也不敢设宴请客,只暗搓搓在家里办了。
夜半,雷声霹雳,邹府乌瓦被打得亮白。
轰隆隆。
大门轰然被撞开。
数以百计的皇军、皇城司、巡检司人马冲入邹家门厅。
不多时,邹家一家老小,悉数跪拜在雨幕中。
年仅八岁的邹以汀跪在一众人之间,瘦瘦小小的一个。
他是将军府里最受疼爱的独子,哪怕长相不符合当世审美,也算掌上明珠,又十分刻苦,年纪轻轻收拜帖无数,来拜见他娘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这邹府门楣,哪里迎过这样荒唐的阵仗。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查右丞相、昭武将军,辜恩负德,暗结党羽,贪墨国帑,鬻爵乱政,其罪已彰,着即褫职待勘!
今着黄军统领、皇城司提举、巡检司,率缇骑即赴邹府,锁拿邹氏并家眷一十三口,交镇抚司同三法司会审。其家产田宅,无论京畿、原籍,悉数封锢,敢有隐匿转移者,以同谋论斩!
钦此!”
仿佛一座高山轰然坍塌,碎石滚落,把所有人砸得东倒西歪。
“爹!”邹以汀失了少爷的礼数,甩开小厮上前,稳稳扶住父亲。父亲只搂着他泣不成声,冰冷的手颤抖着捂住他的眼睛,将他的脸埋在怀里,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
倾盆大雨中,响起铠甲碰撞之声。
邹老将军像是早预料有今天似的,竟换上一身戎甲,挺拔如山。
分明走在自家的地上,却比趟过尸山血海更沉重。
她颤抖的手,紧紧攥着一封和离书。
邹以汀眼梢瞥见一角,便觉耳边一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臣绝不抵抗,只是此事与他们无关,我与傅逸早已和离,他与以汀已是傅家人。罪臣自请独自前往镇抚司,还请陛下宽恕罪臣的前夫与独子。”
说罢,率领十万大军踏平边境、令战场敌军闻风丧胆的邹大将军,以头抢地。
那封和离书洇在雨水中,二人画押的红也缓缓洇出,被雨水冲刷得像是血渍。
那夜,是邹以汀见娘亲的最后一面。
邹以汀赫然惊醒。
帐外难得天晴。
近日,他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有的是过去的梦,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似乎是幻想中的梦。
邹以汀默了默,捞过一旁水盆里的水,水面倒影出他苍白的面色——一张全大洲人都憎恶的脸。
不,她们何止憎恶他的脸,她们憎恶他的一切。
破晓,薛副将在外传报。
“进。”
薛副将一身霜雪:“禀将军,那群山匪数量庞大,果真是一方势力,不过我军行动迅速,对方应接不暇,终究被我们剿灭,只是……并未搜到第二把军刀。”
邹以汀面前的桌上,正放着那柄从小树林里搜到的军刀。
河东军赶到时,那三人已然气尽,两个使刀的一个拉弓的,致命伤皆是匕首、地上散落的刀伤,像是那二人说的“正当防卫”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