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子到江左后原是想登门去拜访某位名士,但那名士听闻陛下微服私访来了,硬是亲自来了行宫。
他来时怀抱画卷与旧书,青衫落拓,袖襟上染着雨痕,在帘外远远朝平华帝一揖。
平华帝道:“既是雅士,何故在外头站着,进来说话便是。”
那人清浅笑道:“在下晏之,字子疏,算不得什么雅士,只是路上沾了寒气,恐传给陛下。”
“今日不必拘泥于俗礼,只作清谈,”平华帝一拂袖,示意下人再搬一炉炭火来,道:“给子疏赐座。”
晏之不好再拒,掀帘入内,抬眸间瞥见席于侧座上的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跳,手中书卷散落一地。
帘外雨丝斜斜,杂乱无章的雨点子仿佛是砸在他心上,散开无数层密密麻麻的波纹。
沈知安见状唤道:“子疏,可是有何不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晏之摇了摇头,随后捡起书卷落座。
文人间清谈大多聊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岁岁坐在一旁图听个乐子。
话题推至过年一事上,但听晏之道:“是近年关了,到时满城烟火熏得人心澎湃,究竟是人燃烟火,还是烟火燃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悄然落在岁岁身上,眼底怅然若失。
“说来惭愧,晏某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不惧他物,却只怕年关的烟火。”
岁岁感受到这灼热视线,循目望去时,晏之已看向别处。
沈知安饮茶笑曰:“子疏兄莫不是缺了一岁,才会惧天上圆满的烟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之沉下头,茶面映着那张失神的脸,他缺的岁,非彼岁。
三两淡茶饮尽后已是日暮黄昏,晏之抱着旧书与沈知安交换了两三本。
“换书”是文人之间的雅趣,越旧的书越有味道,每一个微微翻折的页角都像在诉着一个个秉烛长夜。
晏之离了席,岁岁总觉得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像隔着窗纸望月,看不真切,只想把这层朦胧的纸撕下来一探究竟。
于是岁岁也悄然离座,跟了上去。
晏之站在檐下等雨停,岁岁上前问道:“晏先生,可要我让婢子给你拿把伞来?”
晏之愣了愣,看着她清稚的面容,心底徒然生出一股欣慰,却压下情绪道:“不劳烦殿下了,内人待会会送伞来。”
岁岁点点头,望见雨雾之中远远走来一位月白罗裙的女子,她撑着油纸伞,纵踏于雨泥中也是仪态端庄。
待行到晏之跟前,女子将伞收起,素手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一霎女子的面容闯入岁岁眼帘,岁岁怔在原地。
太像了,她实在长得与自己太像了,亦或者说是自己像她。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杏眼,即使细纹爬上她的眼角,仍是风韵不减,清丽有加。
女子看见岁岁,眸中闪过惊愕,执伞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
晏之介绍道:“这是内人张意沉。”言罢,他推了推张意沉胳膊,低声道:“意沉,快向公主见礼。”
檐上雨丝横斜,恍惚有一滴落入张意沉眼中,她目中泛起一阵湿凉,竟不知是雨还是别物。
“民妇见过殿下。”
她说着福了福身子,目光却不住地落在岁岁眉眼间,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岁岁轻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晏之从张意沉手里拿过伞,向岁岁道了别。
油纸伞举过头顶,张意沉不舍地回头望,晏之将她拽回来,道:“别看了,知她好便足矣。”
日暮昏黄,雨丝洋洋洒洒,带着微冷的湿意溅在裙摆边,勾起心头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