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司阍看不得他闲适的样子,仿佛要这典狱如他家般,落榜之后不见哀色就算了,竟还有闲情雅致来池边喂鱼?
司阍爬上青石,嚷着声音再三叮嘱道:「公子,我是说得还不够大声吗?今年四处你没被选上,过四年再来报考吧,赶紧离开。上头规定落选之人要在酉时三刻前离开典狱,你究竟听到没有!」
「嗯。」沈浔应了一声,声音淡淡:「酉时三刻还未到。」
嘿呦,这话给小吏气的呀,撸起袖子就想把他请出去,忽然又觑到『云衢』也恰巧迈入融雪阁中,正欲行礼,被他含笑打断:「沈浔公子在等一人,一个不会来的人,你就行行好,让他多待一会儿吧,不然他贼心不死呐。」
竟然『云衢』司使都发话了,司阍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默默退下。
慕朝离沈浔三处后,驻足,看着因饵料而浮出水面的鱼群,顺手从脚边摸了块石子『扑通』一声抛入池中,池降巨物,鱼儿四激逃窜没入池底,只余浅浅水圈逐渐扩大,又归为平静。
他睇着沈浔,笑意深深,话里尽显客气:「沈公子你就安心地离开,我自会在典狱替你守着姜小姐。」
「慕公子还是应先替自己考虑才是,披着云衢的皮,你又以为能在典狱中瞒多久?」
沈浔垂眼抄起茶盏,淡声回应:「沈某很欣赏刻在十八狱壁上一句谏语,亦是典狱惩戒罪人的手段:有罪者皆应求而不得丶憎恨无果丶痛苦一生。所以,沈某也同情慕公子,应了那句谶语,人活千面,可偏偏就不能以自己的面相而活。」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慕朝一字一顿。
「难道说慕公子心甘情愿用旁人的身份丶以他人之名一直陪在阿愿身边?」沈浔接着说,「这么说,慕公子当真心胸宽广,不留姓名,沈浔自愧不如。」
明明说得平缓,可这话音却像诅咒,乱了慕朝的心绪,尽管他早已知道沈浔最善用攻心之计,嘴里也不会有啥好话,还是猝不及防陷入他的魔音中。
慕朝呼吸不稳,故作镇静,想出一计,言语相讽:「如果姜小姐需要,我心甘情愿。可你呢?你确定姜小姐是否还需要你吗,如今小姐已经成功考入典狱,你已毫无利用价值。听李奇邃说,按着约定,等着姜小姐考入典狱后,就是你们和离之时。」
沈浔凉凉发问:「慕公子就这么自信,阿愿一定会与我和离吗?」
「你就这么自信姜小姐不会与你和离吗?」慕朝胸有成竹,笑着提步辞去。
沈浔觑见慕朝的背影消失在一重朱门之后,他独自在水畔旁站了半响,手中的茶水还余半盏,心叹可惜,邃倾倒茶水,一并浇打在了叶片之上,茶水滴滴而落,似春雨润物。
绿芽春意之时,又被一只云履无情从上碾过,根基尽毁。
天色已近黄昏,沈浔神情不朗,徐徐登上木楼。
穷尽楼梯时,视线里也多出来了一道影绰的人影,她难得穿了一条对襟青纱长裙缓步而出,腰上也多坠了一腰牌,环佩叮当,兰馨飘然,如青荷亭立,轻盈雅致。
他眸光微动,姜时愿一直如长养在高山之中的玉兰,从未变过,在多年风雨侵袭及晨珠浇润下,才能养的如此清落高洁。
她的纯净丶洁白,如此耀目又生厌,令他畏惧又怜惜。
不像他,生来观音相,却藏罗刹心。
人心不净,不拜观音,是因一字『惧』。
而他向来不畏神佛,此刻却垂眼避开阿愿的视线。
也是惧,怕阿愿看透他的脏。
沈浔登上最后一阶,走到姜时愿的面前,垂眸看着她,女子清丽的五官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还有那双始终背在身后的素手,不知手中攥着什么,令她软睫扑颤,藏着一丝局促和不安。
光是这么站着,二人无言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浔的目光无一刻离开她掩藏身后的手,想了很久,终是轻笑一声,道:「阿愿,有事相商?既然有话,就坐下慢慢聊吧。」
他仍不敢忘,上一次与阿愿相对而坐,是阿愿怀疑他杀了段修,她疑他,怨他,恨他,犀利的质问一个接一个而来。
本该是逐到刨开皮肉丶戳人骨血的问题,可皆被他提前准备好了说辞丶淡然应对。
而此次,他孤立无援丶不知所措,他明明自诩算无遗策,可却在水畔旁思索了那么久,穷尽所有,也再想不到任何一条应对之策;
他深谙人心,周旋世人,却因为因害怕见阿愿的眸光黯然丶不愿她的失望隐于一颦一笑间,而嘴笨得再也编不出一句谎。尽
管计策完全,而再也不敢将她纳入其中。
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是兰因絮果。
他沈浔,算人心丶窥天机,世事算尽,可在一人的面前,他无法为自己谋到出路。
他听到姜时愿再一次轻唤自己『沈浔』,他倾倒的凉茶手间一顿,碧淌茶水早已淌出玉盏,沾湿他垂下的袖袍。他好似又听到了一声急促的沈浔,他垂下眼眸,神思不知在何处,或许一直放在她掩藏在身后的物件上。
能让她一手握住的,只会一轻巧物件或一碟文书。
沈浔静默着,他望着杯盏茶汤着倒映的自己,失色地笑了笑,有时候人也不需要获得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