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霄城来说,姚雨霏无声地死于某个不为人知处,甚至就以“容嫦嬿”的身份死去,在不考虑舒意浓的感受的前提下,是最为有利的结果。
但以少年对舒意浓的了解,姐姐是绝不会接受这个处置的,谁来都没得说。
她非常非常惧怕母亲,而“惧怕”是极强烈的情感,与爱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由此观之,舒意浓对母亲的感情怕亦极端浓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再次死去。
姚雨霏以“血骷髅”的身份叱咤一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此时此地向耿照自白,赌的是他对女儿有几分真情,迫他在七玄盟和舒意浓间做抉择。
(你有这么信任我么,姐姐?)
他喊舒意浓“姐姐”,也喊姚雨霏“姐姐”,喊着这个亲昵的称谓,分别占有了母女俩,虽说出于无心,细想未必全是巧合。
他先将回去如何向舒意浓交代,自己竟与其母糊里糊涂成了好事暂放一旁,正欲说服姚雨霏跟自己走,此事或能圆满解决,七玄盟与天霄城的立场未必全然冲突时,忽听另一张桌子处传来吟哦声:
“……潮声万里归帆,清风几度城关,依旧红尘满眼,夕阳新雁,此情时拍栏杆。”不由一惊,回见不远处坐着一名青衫草鞋、儒巾雪领的老成少年,草鞋边搁了条石柱模样的扁长物事,打扮虽有些不伦不类,衣衫却是簇新的,衬与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孔,虽然表情有些恼人,瞧着倒也精神。
耿照无法感知内力,然而参照石世修的景况,一身修为仍在,按说无人能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而不惊动他。
石剑少年吟罢,存在感又消弭于无形,整个人仿佛与剑形石梁同化一物,这份收放自如令耿照警省起来,丝毫不敢小觑。
姚雨霏娇躯剧颤,耿照在桌底握她的手,但觉汗湿凉滑,宛若玉冰沁露,可见惊恐,暗忖:“莫非是‘血骷髅’的仇家?”却见方骸血狼吞虎咽扫光桌顶,“匡啷”的一摔碟盘,抹嘴狞笑:
“来!老子吃饱喝足啦,咱们再来打过!你是捞什子青羽誓者么?今儿叫你死回苍城山,做条豉汁咸鱼——”话没说完,整张方桌连着三条板凳轰然飞出,却是少年一蹴石剑,笔直飞至,不仅威如炮石破城,快到不及交睫,其拿捏之准,更只轰飞了方骸血的身前桌凳。
青年脸上的狠笑未褪,完全不及反应,孤零零地坐于凳上,乱发覆面,如遭风刮;扭曲的面孔木了半天,才不自觉抽搐起来。
“闭嘴,杂鱼。你吵死了。”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热腾腾的羊汤,也学姚雨霏的样子轻吹啜饮,喝得津津有味。
“这是你熬的,还是你抢别人的?”
片刻,他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空碗,头一句居然是问耿照。
耿照笑道:“是我熬的。材料是店家备便,我全数买下,配方店家自是不卖,也不该问他买。至于阁下打坏的桌凳、碗盘等,须照价赔偿,考虑到店家重新张罗十分费事,数日间难以营生,我建议以两倍的数目来赔,感谢之至。”言下之意,是没提供拒绝的选项。
这石剑少年,自是与木骷髅一道的唐净天。
当夜他仗着《远飏神功》的浮空之能,始终是三拨人马里追得最近的,可惜神功并非胁下生翅,真能如禽鸟般自在飞行,运用的条件与间隔皆有限制,最后也只追了个大致走向,果如木骷髅所说,错失头一夜的黄金时机,再追不易。
岂料他相女子奇准的奇异天赋,却在接下的数日间发挥奇效:
起初木骷髅察觉有人暗中监视,非但清一色全是女子,还都是妙龄少女乔装打扮。
她们身上有着近似的气味,或是体香,或是熏香,代表来自同一处,且朝夕相处,关系亲近,必是同门中人。
从时间上看来,她们是在龙河渡之后才盯上己方,显是循龙腾镖局而来。
天霄城的“荻隐鸥”并无只收女子的常例,必是五帝窟水神岛所属的“潜行都”。
木骷髅将此事告知唐净天之后,形势便彻底逆转,潜行都少女的跟踪术虽然高明,在唐净天骇人的修为之前直如无物,有心算无心,跟踪者反而成了被跟踪的对象,唐、木二人才能稍晚于七玄盟之主,追到这游云岩山脚下的供香集市来。
木骷髅还应少年的要求,为他弄来了一套新衣,好让“青羽誓者”飒爽登场,可见两人好整以暇。
在唐净天看来,现场并无自己一合之敌,便是众人齐上,也阻止不了他杀血骷髅,为浮鼎山庄的庄人复仇。
这店小二虽然说话挺惹人厌的,但手艺确实不错。
“你叫耿照是罢?我叫唐净天。你以前待过厨房?”
“帮厨过几天,”耿照微笑。“不算学艺。我比较擅长打铁。”
唐净天被他惹得有些烦躁,直想把他的笑容一把扯下撕碎,但不知为何,这念头冒出的瞬间,心上忽生警惕。
他赖以生存的野兽直觉对他发出激烈的警告,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告诉他,此人极端危险——这是前所未有、简直难以想像之事。
七玄盟主耿照。
世叔说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其名传遍江湖,威震五道。
唐净天听人说过三乘论法大会,说他师父是传说中的“刀皇”武登庸,只教了他三天刀法,便足以压倒群雄,连败李寒阳、邵咸尊,最后与武林有数的美人染红霞双双消失于崩塌的擂台之下。
慕容柔为了救他,不惜发兵挖掘,足足挖了一个多月——
实在太令人恼火了。
这名叫耿照的同龄人,明目张胆地抢走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