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o,no,no,no,no,no…’白马兰霎时一身透汗,从头凉到脚,她接住图坦臣摇摇欲坠的身体,血流如逝川之水淌过她的手掌——
血气胸伴开放性伤口。一块子弹破片击穿图坦臣的右肺下界与下腔静脉。医生通过肺叁维重建技术在胸腔镜下为他取出弹片、成功止血并修补破裂,随即用镍钛合金环抱器为他进行肋骨内固定治疗,全程通过叁厘米微创创口完成,没有转为开胸手术。然而他失血过多、呼吸困难,术中前后两次心脏骤停。为了减少呼吸道阻力,降低肺部感染风险,医生给他做了人工气道。
“他的情况怎么样?他…他稳定下来了吗?”梅垣至此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刚洗过澡,温热的水流将图坦臣早已干涸的血液从她皮肤上带走,长发未经打理,有种不同于往日的驯服,贴着脸鬓自然垂落,竟显得她五官线条柔和,往日的强硬棱角已然不复。细碎的刻痕在她眉心浮现,唇角紧绷如石刻。她看上去快要碎掉了。
“他会好起来的。”梅垣的语气恳切,道“一定会的。他那么高,比你都壮,他会没事儿的。”
几欲成为实体的痛苦与愧疚掐握着白马兰的咽喉,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是那样的具象,如同浮于海面的冰川,其实际尺度难以估测。或许在此之前,图坦臣没怎么得到过白马兰的爱和关心,可是在枪击事件之后,情况一定会有所改变。梅垣敏锐地意识到这点,但他来不及嫉妒,他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图坦臣尽快复元,好让白马兰的内心得到宽容与安宁。他对白马兰的爱超过了对情敌的恨。
剧烈的情绪变化使他乏力,梅垣尚未走到白马兰身前,监护室的房门被推开,昏黄的走廊灯如一轮酷日,房间内暮色四合。
乌戈阻拦未及,闯进病房的是昆西·普利希。
她对梅垣的出现并不意外,却仍然感到愤怒。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在病房内喧哗,尤其不要在弟弟床前和弟妹吵架,但她的身体总是先一步做出动作。她可怜的弟弟经历了十个小时的手术,只清醒了叁分钟就又昏睡过去,这才让这男影星拥有登堂入室、耀武扬威的机会。
昆西大步流星地走向梅垣,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扔向一边,怒道“滚出去!”
她猝然发难,梅垣始料未及,不过就算料到了也没什么用,他在昆西面前简直是个小手办,体重只有她的零头,随随便便就被扔得很远。乌戈眼疾手快地上前拦了一把,却只来得及护住他的颈椎,梅垣撞到墙壁,继而跌坐在地。他摔得不轻,后脑发麻,疼痛难忍,整个人晕晕乎乎地趴在地板上。乌戈查看他的情况,随后以征询的目光望向白马兰,后者的视线聚焦在昆西脸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乌戈犹豫片刻,将梅垣扶出房间。
“已经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你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出面回应?”昆西管不了白马兰是不是教母,她愤怒地攥住白马兰的胳膊拽向自己,尽力压低声音“他全身的血都被换了一遍!医生需要把他的喉咙切开,往里插根管子才能维持他的呼吸。她们缝上他的血管和神经,像拼拼图一样固定他的肋骨,他差点儿就死了!你自己不关心他,也不允许别人关心他。埃斯特,他跟你在一起七年,他照顾你、照顾伊顿,包揽全部的家务劳动,吃力不讨好地充当你的助理。他是伊顿的父亲,是集团内所有孩子们的教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他!”
“我要怎么回应?”白马兰握住昆西的手腕,艰涩的关节得以活动,她缓慢站起身,“难道我要告诉集团内所有人,当我试图将经济犯罪科的负责人争取为游说团体的一员时,有人一枪打爆了艾斯奇弗的头,子弹碎片穿透图坦臣的身体,而她们的教母就在十厘米之遥的位置?我要这么说吗?我要让她们误会,以为这是另一场充满政治色彩的、预谋已久的、对整个集团的警告吗?这是无事生非,昆西。你我都知道这是个意外,枪手的目标是艾斯奇弗,那块碎片可能击中任何人。”
“是嘛,因为时机不好,场合不对,因为你的身份敏感,所以你要隐瞒实情。这是个意外,我承认,可他是你的配偶,是特拉什姨妈的侄子,而今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丧了命,就这样随便搪塞敷衍过去吗?你不准备追究任何人吗?如果受伤的是帕兹,那么现在会有七名探员、两辆警车像苍蝇一样盯着你,你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而受伤的是图坦臣,你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昆西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因用力而筋骨浮凸“你是个没种的女人,埃斯特,你的配偶在你眼前受了伤,你却作壁上观、漠不关心,对凶手没有一点儿脾气。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让他忍气吞声,没有任何人为这场事件付出代价,没有任何人向他负责。埃斯特,你是个没种的女人吗?”
“别说得我好像若无其事!”白马兰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大了。下意识的,她看向病床的方向,片刻之后,她回过头怒视昆西,压低了音量道“听着,昆西,我现在没力气和你辩论。我比你更清楚他的伤势,因为是我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呼吸音,他的血冲刷我的眼球,从颧骨流淌到下巴。是我用口罩的塑料包装和防水胶带封闭他身上的开放创口,是我数他的呼吸,警惕他发生张力性气胸。我准备好一旦他出现肺部塌陷,就直接在车上做穿刺减压,我手头没有注射器,只有小刀和吸管。我不担心别的,我担心的是血气胸合并心脏骤停,我担心五到六厘米深度的心肺复苏可能会压断他的肋骨,也可能会导致吸管脱落继而穿刺失败。他的生命从我手心里流逝,死神的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地割下去。我不像你那么有种,昆西!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发脾气。”
她逼近昆西,将两指点向她空空作响的胸骨柄,“是我为他止血。子弹破片在他的身体里,我不能为他填塞止血只能摁着他的伤口。血随着脉搏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从我的指缝里往外涌,他呼吸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漏气,他的心脏在我的手里跳!他说‘Don’t
let
me
go,
Aster,
Don’t
let
me
go’,他一直在失温,他的眼泪比血还烫!”
医护人员转移图坦臣时,他神智不清,白马兰不确定他是否已经休克。所有的恐惧和担忧在这瞬间卷土重来,她想像所有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追着转运床跑,想在人与人的间隙中握紧图坦臣的手腕,可是她不能那么做,她甚至不能在医院正门下车。她从地库进入医院顶层的急诊重症监护室,独自在缓冲区外的沙发上坐了二十分钟。办完入院手续后,她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然后她对乌戈说‘通知昆西,让她过来。咱们去一趟局里。’
图坦臣已经倒下了,随时有可能死掉,忧心忡忡地徘徊在手术室外是浪费时间,而且毫无帮助。她必须得按部就班地把所有事情都妥善解决,排除所有潜在的风险和威胁。她得优先考虑自己和女儿。
“普利希家的骨干成员在与政要会面时发生意外,性命垂危。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所以我说了,图坦臣受伤的始末需要模糊化处理,如果可以的话,保密是最稳妥的。我不想让这个意外升级为对抗性的政治冲突,我不想让党徒们以为国际调查局准备开始对集团新一轮的围剿,我不想激化矛盾,以免我们下一代的孩子们对执法机关产生抵触、厌恶的情绪,继而放弃正常的人生轨迹,走上她们母亲的老路,成为秘密结社的一员。昆西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个时代最大的帮派早就已经不是黑帮了,政治体系的暴力垄断权甚至是合法的。难道我要为此贸然破坏与她们之间的关系,揣着明白装糊涂,重新挑起不信任的情绪吗?别忘了,昆西,西瓦特兰帕集团成立六十年,是一个与社会底层直接联系的自治组织,我掌握着叁个大区的选票,这意味着我不能只考虑普利希家族,只考虑自己,哪怕图坦臣死了。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哪怕他死了!”
埃斯特的意思是,她只考虑家族而不考虑集团,只考虑自己而不考虑姊妹,埃斯特认为她只在乎自己的亲族,而不在乎高山半岛这个命运共同体,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昆西咬紧牙关,表情肌轻微地抽动着,半晌,她侧过脸,低下头,道“我听懂了,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