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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早上六点醒来。
不是因为闹钟,是因为孩子。
怀孕四个多月了,反应虽没前几周剧烈,却开始变得规律。清晨时最容易饥饿、口干、眩晕。护理阿姨已经准备好热牛奶和碱性点心放在床头,但我更习惯悄悄下床,走过走廊,去看他。
我们现在不睡在同一间房。他坚持的,说是怕影响我睡眠。
可我总觉得,他才是睡不好的那个。
房间门虚掩,我轻轻推开。里面黑着灯,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房间里只有电子仪器的弱光,像深海底下的荧光。
褚行昭坐在特制的办公床椅上,头固定着,手臂自然垂放,两侧摆着吸痰机和应急传感器。眼控仪的光点在他眼前微微晃动,桌前是新一天的议程表,文件堆得一丝不乱。
他穿着居家款背心,下半身盖着毯子,脸上神色如常,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却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
“醒了?”他偏头,声音低哑,带着夜里的温度。
“你一夜没睡?”
“躺了会儿,脑子没停。”
我走过去,轻轻碰了下他肩膀。他没有动。C5截瘫意味着从锁骨以下完全失去主动控制,即便背靠的是量身定制的护脊垫,他也需要靠轮椅上方的双重束带稳住身体,哪怕坐着不动。
“你不难受吗?”我看着那条深色的安全带,从他胸口斜斜勒下,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很难受。”他说得坦然,“但不勒,我就坐不住。会议一半,我会歪下去,没人敢告诉我我已经看起来像植物人了。”
我没说话,只抬手替他缓一缓束带的位置。他肌肉还是结实的——这些年他私下没停训练,只是再结实,也只是摆设,动不了。
他察觉到我的停顿,反而笑了下。
“你又开始心疼我了。”他说。
我没有否认。
“我不是要你心疼我。”他轻声说,“我是想你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该照顾我。我只是——想多做一点点事。”
他像是想换个话题。
“今天会比较忙。下午要见三方投融资人,晚上要和市里的官员吃饭。你如果不舒服,就别出门了。”
我靠近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放在他手背上。
“你也不出门?”
“当然不。今天不坐轮椅。”
我知道他说的“轮椅”,不是普通的轮椅。
是他外出使用的那套全支撑结构、头枕、束带、控制杆都配置齐全的仪式感座椅。每次出门,他都必须在我或者护理员协助下坐上去,而他自己无法独立坐上去,也无法自己离开。
而那张椅子,太勒。
“勒得我喘不过气。”他形容过,“像被铁皮缠着骨头。”
所以如果不出门,他宁愿用床椅+眼控仪来工作,至少自由些。
我低头看他那双完全静止的腿。毛毯下是失去知觉的身体,而他却用眼睛、脑子和意志力撑起了整家集团。
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和我说——“对不起你没能有一个正常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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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屋里安安静静,他靠在那张可升降的电动床椅上,身体微微歪着,仿佛刚从眼控仪前撤下来,连头枕都还没完全放平。房间光线昏暗,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月光勉强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
我一开门就看到了他。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抬起头看我一眼。
眼底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颜色——空空的,像深海里被抽干了氧气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