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此刻的眼神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种凌厉而笃定的眼神,宛如削磨了千遍的利箭,势必在发射出去的那一刻石破天惊。
这样的眼神,岁岁曾在父皇收辟江土、翻覆山河时见到过。
平华帝抬了抬手,道:“你先起来。”
梁归舟抬眸轻扫一眼江休言,随后又朝平华帝再一次深深叩了一首,他把背躬压得极低,像是要把肩负在平华帝身上的山河重担一并揽过来。
梁归舟站起身来,说:“父皇,如今父皇朝政压身,龙体欠安,儿臣自幼被父皇庇护着长大,荒唐随性了多年,至今日,儿臣已然识得大体,担得大任,如此关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平华帝蹙了蹙眉,梁归舟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逼迫他把宫中大权暂交于他手,一旦自己点了这个头,便意味着储君之位落了定。
天外残阳褪尽,墨染苍穹,今日天色暗的竟这样快,一瞬间便漆黑得像是要吞噬万物。
一股子劲风陡地从月色下席卷而来,把窗檐下的卷帘刮地四处乱散。
岁岁所立之处恰好离这窗门近,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些许花柳香在其鼻尖萦绕。
岁岁拂了拂额间落发,待风平息,鼻梢畔的味儿渐淡,她忽而皱了皱鼻,捕捉到殿中燃着的一缕浅淡清神的熏香。
岁岁转目朝香炉看去,炉上缓缓摇着丝缕青烟。
那烟丝淡极,搁于殿中束束薄纱间不易察觉。
岁岁记得,平华帝惯用的香不是这种淡香。
案旁,平华帝挪了挪身,脸微微欺在烛台旁。
昏黄的烛火倒映在平华帝眼底,他的瞳仁因年事已高而愈发地浑浊,苍黄的眸色像平原里随风涣散的沙砾,眸中跃动的火光仿佛逃不出囚笼的困兽。
平华帝:“你……”
他皱着鼻,指腹按了按眉心,惺眸中似一瞬精光晃过,满目清明。平华帝抬眼厉色瞪着梁归舟,张了张唇,却好像有一块坚石抵在喉齿间,生疼得令他说不出话。
案上的烛台就快燃尽了,还在垂死亮着最后一点火光,窗台畔有风来,刮得不留情面。
火灭了。
平华帝喉间涌起一股血腥,血染红他苍白的唇角,那最后一点清明也不复存在,苍眸阖上,他重重倒向塌间,如大厦崩塌。
梁归舟瞥了一眼江休言,眼底潜藏着轻蔑。
他作悲悯状缓缓走出大殿,清冷冷站在殿门口,一拂袖,袖风下是散不尽的自傲凌人。
梁归舟朝守在殿外的徐自辛淡淡吐出一个字:“奏。”
徐自辛躬了躬身,眉目平静望向千尺殿台下的万里长宫,天已沉,月如纱,整座宫殿被笼罩于其中,瞧不真切。
徐自辛清嗓洪声奏道:“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即日起暂停早朝,然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念四殿下梁归舟贤能智礼,德垂善治,著其暂代朝政,执掌大权。”
梁归舟微微侧目瞥了眼身后大殿,月色扫过乌灰的宫瓦,几寸清辉漏在梁归舟的眼睫下,睫毛的倒影像极了扭曲的藤蔓。
而这座大殿,似乎也随着夜色的蔓延,归于长眠。
梁归舟回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昂首走下层层台阶。
他将步子踏得格外沉,格外重。这一阶又一阶,如从前种种隐忍卑屈在他脑中浮现,又在即将迈向下一阶时,踩碎踏灭。
行至最后一行台阶,梁归舟偏身靠在雕栏旁,目光平直扫过眼前的片片砖瓦。